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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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咣當!

程杉手裏的刀被她狠狠擲了出去,撞在房間內的裝飾花瓶上,瞬間迸出極為可怖的巨大爆裂聲。

月亮隱入雲間,屋內的一切遁入黑暗。

程杉同樣破碎、尖銳的聲音陡然炸開來。

“該死的是你!”

她怒視著前方虛無的空氣,雙手緊握,嘴唇顫抖。

“騙子。”

她深深呼吸,厲聲道——

“你已經騙過我一回了,還以為能騙我第二回嗎!”

程杉咬牙切齒,眼淚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流下來。

“我死了,一切才不會變成我想要的樣子。”

“我要活著,我要朋友……也要愛人。”

她雙腿發軟,下一秒便倒跪在地。程杉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將嗚咽聲堵回去。

“我只是生病了,我會好起來……我要好起來。”

……

夜風吹散天邊雲霭,月光重回人間。

程杉單薄的身子被冷光洗得蕭索伶仃,她聽見身旁窸窣的響聲,偏頭看去,袁二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來,正籠著被子,滿面驚恐地望著程杉。

袁二寶艱難地吞咽,目光在滿地的碎瓷片、鋥亮的瑞士軍刀和跪地的程杉之間徘徊。她是被花瓶碎裂聲驚醒的,而後目睹了程杉一個人和空氣撕心裂肺較量的全過程。

情景之詭異,超過了袁二寶過去近三十年來的全部生活閱歷。

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,都以為這只是個荒誕離奇的夢。

所以回神之後,袁二寶發覺自己已經錯過了最佳尖叫時間——一切都發生、結束得太快。

袁二寶和程杉平靜對視的時候,再大驚小怪地咋呼好像已經不太合適了。她漸漸收斂表情,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,但是喉嚨像被人一把掐住似的,半個字都蹦不出來。

最後她只詞窮地伸出手臂,指著程杉的膝蓋,指尖微微顫抖。

程杉順著她指的方向低頭看去,膝蓋前有一小灘鮮血,如同變異的軟體動物,正緩慢地向前方蠕動。

原來是跪在了碎瓷片上,可程杉沒感覺到分毫疼痛。她在理智的驅使之下,試圖站起來,可是身體好像不受意識支配,她紋絲不動。

袁二寶微微吸氣,深受蠱惑。她甚至打心眼裏覺得,眼前這樣的畫面,看久了竟然生出一種錯位的美感。

月夜、刀、碎片、鮮血和美人。

支離破碎又動人心弦。

直到酒店服務生接到隔壁客人的投訴趕來,在外頭敲門詢問,袁二寶才徹底回歸現實世界。

天吶,她們都在做些什麽!

袁二寶一個激靈,突然彈跳起來,一個箭步跨下床去,她用力拉扯程杉:“你流血了你知不知道!”

程杉知道,但她已經用盡力氣去對抗了。

她求助地望著袁二寶,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:“幫幫我。”

說完這句話後,她陷入昏迷。

……

原來她已經和那個聲音的主人對抗了很多年。

它在程杉的夢中橫行霸道,盼她迷惘,盼她沈淪,盼她喪失。它是叢生的荊棘,是懸崖下的深海,是走不出去的迷宮……

它兇殘又狡詐,蟄伏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,等待程杉變得脆弱,好一擊而中。

早在程杉很小的時候,就已經聽過它的聲音。

那時候母親剛過世,父親工作繁忙,他為了自己的工作便利而搬家,全然不顧新家和程杉的學校相距甚遠——其時她不過是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,每天上學放學要倒兩班公交車,還要步行很久。

有時候學校搞個大掃除,或者有活動拖延了些時間,程杉回到家天就已經黑透了。

程杉班裏沒有一個小夥伴能陪她走完全程,大多數時間裏,都只有她一個人。

後來,連父親也離開了。他把程杉委托給她的舅舅一家,就此天高海闊,像是從沒有過這個女兒。

父親走後第一年的年三十,程杉等了一天,沒等到他回來看她。

那個聲音第一次從不見底的深淵裏撲騰而出。

程杉被嚇著了,跑去找舅舅,她跟舅舅說:“有人在笑。”

舅舅不以為意:“是鄰居在看春晚吧。”

她跑去找哥哥,說:“你聽見有笑聲了嗎?”

哥哥好不容易能有幾天假期可以無拘束地玩游戲,坐在游戲機跟前,頭都沒擡一下:“你出現幻聽了吧。”

程杉只好縮回自己的小床上,用被子蒙住頭。

可笑聲還在。程杉害怕地哭,因為眼淚是媽媽,這讓她心生勇氣。

而後的日子,程杉慢慢摸索出規律來——那聲音只有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才會出現。

所以只要開心,就不會再碰到它。

小程杉認認真真地開心了很多年。她所有的老師都說,程杉比正常的孩子都更活潑好動,更沒心沒肺,更樂天歡脫。

沒有人發現不對勁。

那個它,被程杉深埋在永不見天日的地底。而就在程杉慢慢長大,經歷越來越多的事,結交越來越多的新朋友,幾乎都快忘記那個聲音的時候。

程見溪死了。

它一朝得勢,破土而出,將程杉的心魄牢牢把控。

它洋洋得意,日覆一日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,變幻出不同的樣子,蠶食程杉的心智。

是喬恩最先發現了“它”的存在。可很不湊巧的是,在喬恩確定自己的診斷之前,葉臻已經將她辭退。

那是他們婚後,兩人從錫耶納度假回來。

程杉一邊忙著整理自己的既往作品,讓魯卡斯遞交給他“朋友”所在的工作室;一邊忙著完善自己的“城市嗅覺”系列——她通過葉臻的介紹,與“花·欲”的老板Chris聯系上,在獲得他的允許後,時常出入他的調香室。

與此同時,葉臻的公司也開始了新的項目。

兩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業,一天下來能碰面的機會其實不算多,但彼此都覺得充實自在,新婚之後的膩味時光因聚少離多而更顯得珍貴甜蜜。

打破這甜蜜的是喬恩的覆職。

葉臻在看到喬恩發回來的消息時,著實楞住了。仿佛這一個月的時光是偷回來的,現在失主找到警察,來敲他的門,讓他歸還所有他不該得到的一切。

葉臻在私心裏不希望喬恩再幹涉。

現在這樣的狀態很好,他和程杉都很快樂。

因為葉臻的隱瞞,喬恩還不曉得他們已經“結婚”。她僅僅是得知程杉足足一個月沒有吃藥,就已經震驚而憤怒,她質問葉臻,卻無意間看見了他腕上的紋身。

“葉臻?你瘋了!”

喬恩難以掩飾自己的暴怒,連稱呼也不再顧及了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!”

葉臻:“是你說,讓我配合你的治療。”

喬恩一眼就看穿了葉臻的謊言:“配合治療?僅僅是配合治療?!葉臻,你這樣會毀了她。”

葉臻說:“小杉現在很幸福。”

喬恩氣得發抖:“這不過是表象罷了!你以為你騙得過一時,騙得過一輩子嗎?”

葉臻斂著唇角,低聲說:“我盡力。”

喬恩在那一刻,忽然意識到一件事,她緊緊盯著葉臻,目光淩厲而沈痛。

隨後,她對葉臻說了一句話。正是那句話讓葉臻下定決心,將她辭退。

喬恩並沒有因為葉臻的決定而產生太多負面情緒,事實上,她更多的是為程杉擔憂。在她離開意大利之前,喬恩對葉臻說:“如果有一天你想清楚了,我希望你能來找我。也許在你心裏,我私德有虧,但是葉臻我希望你相信,我對待每一個病人都全心全意。更何況——對我而言,小杉不只是我的病人。”

那個時候,葉臻根本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,他覺得這世上有的是比喬恩更優秀的心理醫生。程杉的病離了她一樣有的治。

喬恩走後,他們度過了婚後最愉快的一段時光。

IPOTY的結果出來,程杉的作品獲得圈內數位知名攝影師的認可,獲得業餘組中自然組的冠軍,拿到了1500美元的獎金;程杉接到魯卡斯的通知,她被順利聘用,簽約之後不過兩個月,程杉的“城市嗅覺”系列就登上了《Life》雜志。

程杉在佛羅倫薩的攝影圈子裏,慢慢有了名氣。

當初她在卡米爾面前全部的意難平一直被葉臻記在心裏,他那時候就向卡米爾的攝影師詢問過其所屬公司,並私下主動與其聯系。

葉臻希望程杉能抹平心裏所有的芥蒂,擅作主張幫她接了那家公司的一個人像拍攝邀約。

程杉專註風光攝影很久了,突然接到人像拍攝的邀請,倍感技藝生疏。

但這是葉臻的一片好心,程杉自然要迎難而上。

她翻出自己從前的移動硬盤,在瀏覽自己以前不夠成熟的人像攝影作品時,看到了加密文件夾裏程見溪的照片。

那是她攢了近十年的,程見溪的照片。

如果照片裏的這個人是程見溪,那麽與她夜夜耳鬢廝磨的枕邊人,又是誰。

程杉被困囿在迷宮裏,無論選擇哪條路,最終都只能走回原點。

她跌跌撞撞地直沖到葉臻公司,將移動硬盤拍在他的桌上,臉上沒有半點血色。

“你是誰?”

她眼裏盛滿了淚水,歇斯底裏地在他辦公室裏尖叫:“程見溪呢!”

葉臻試圖上前抱住她,可程杉拼命掙紮,眼裏一片赤紅,她揪住葉臻的襯衣,扯掉好幾顆扣子。

她淒淒哀嚎:“程見溪去哪裏了!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?”

葉臻任她抽打撕扯,也沒有辯駁一句。

最後他送程杉去看心理醫生,陪了好幾天她的情緒才慢慢緩和,重新陷入新一輪的混沌。

就在葉臻以為新一輪循環又開始了的時候,程杉在深夜驚醒,偷偷拿了水果刀去了浴室。

她在情緒極度不穩定的時候,聽信了夢裏那個聲音的蠱惑。

程杉想回到有程見溪的世界裏去。

其實割腕的成功率極低,且伴隨著巨大的痛苦。九成的實踐者,力氣不足以一刀割斷動脈,與其用“割”這個詞來描述,倒不如說是“鋸”。

事實上,多數人只是劃破皮膚,少數割斷肌腱,會致殘,但出血量遠不致死。

葉臻覺淺,半夢半醒間意識到程杉下了床,本以為她是起夜上廁所,可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她回來,心下有異,便起身去查看情況。

程杉割了三刀,到最後已經疼得使不上力氣。

她看見葉臻滿面驚懼地喊著她的名字沖上來,從毛巾架上猛扯下毛巾來,哆嗦著纏在她的手腕上。

電視裏都是騙人的,她沒有死去,卻承受著幾乎能描摹出形狀的劇痛,感受熱血一點點脫離身體的掌控,變得空洞、寒冷、麻木。

她感覺自己被抱起來,他的懷抱還是暖的,程杉出於本能地依戀著那溫度。他抱著她大步奔跑,拖鞋跑掉了一只也不知道。

可程杉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,始終有一只逐漸遠去的拖鞋。

再然後,他攔住計程車,緊緊抱著自己坐在後座。程杉慢慢失去了聽覺,但她還是知道他哭了,因為他的眼淚打在自己的臉上。

滾燙的,一顆又一顆,滑到嘴邊,程杉下意識伸出舌頭舔了舔。

原來他的眼淚這麽苦。

程杉的心突然也變得苦澀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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